墓园里的读书人（什么叫读书人）

三毛是我们这一代人思想阅读史里很重要的一个记忆，她带领整整一代人去远方“思想流浪”。

三毛是个太会写故事的人，关于她读书的故事，也写得迷人，让人既心酸又快乐。

先读书，后识字

三毛的笔名，来自她生平读的第一本书《三毛流浪记》，这本书对她来说，就像是命运，既给了她笔名，又透露出她一生的走向。

三毛给人说，她读书的顺序跟别人不同，是先看书，后认字的。在还没有认字之前，就读过了《木偶奇遇记》《格林兄弟童话》《安徒生童话集》，还有《爱的教育》《苦儿寻母记》《爱丽丝漫游仙境》等很多本童话书。方法很可爱：自己先琢磨书里的图画，然后去问哥哥姐姐，问来问去，故事的大意都记住了。

还没开始识字，她就借着这些故事，凭空认识了很多字，所以她也说：“我没有不识字的记忆。”从蒙童到读者，一步跨越。

开始上小学，课本发下来，三毛很着急，把书里的内容大声朗读一边，第二天就不觉得新鲜了。她会跑去给老师说，编教材的人为什么把孩子当傻瓜。

大人在为生活打拼，她耐不住没书读、没故事的寂寞，又开始在堂哥的书堆里找书看，找到一大堆没听过名字的作家：鲁迅、巴金、老舍、周作人、郁达夫、冰心。

三毛说，她看的第一篇鲁迅的文章叫《风筝》，看了很感动，后来又去看《骆驼祥子》，却不大看得懂，转战到冰心写给小读者的东西。那是个精神贫乏的时代，她到处找书看，一有新书到手，就吞下去。那一代人读书的样子，现在想想都很让人羡慕。

跟那个时代很多人一样，家里藏书有限，很快就跟租书店搭上关系。发现租书店之后，一向很听话的小姑娘三毛，变成一个不讲理的孩子，无止休地缠着母亲要零钱。有时候还会趁母亲不在房内，去翻旧皮包和外套口袋，只要能翻出一两毛钱，就拿出去换书。

就这样，在小学五年级之前，三毛先是看完了租书店所有的儿童书，又开始向其他的书进攻，《红花侠》《三剑客》《基度山恩仇记》《唐吉诃德》《飘》《简爱》《虎魄》《傲慢与偏见》《呼啸山庄》《雷绮表姐》……

五年级的时候，终于知道什么叫感动

一口气读到五年级，三毛发现，自己此前主要在读外国小说，而真正的中文长篇故事，她才开始看，第一本是《风萧萧》。五年级下学期的时候，三毛发现了一部好看的长篇小说——《红楼梦》。

每个人都在等一本书，让这本书感动自己，或者改变自己。在五年级之前，三毛读书都是生吞活剥，只要故事在，就看得下去，如果看到好文章，心中也会产生一丝说不出的滋味，但她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受。

五年级碰到《红楼梦》，让三毛好生惆怅。这时候数学学到鸡兔同笼了，别的功课也开始难了起来，看书的时间不够，她开始找一切时间看自己心爱的小说。

在数学课上读《红楼梦》，她会把书盖在裙子下面，老师一写黑板，她就掀起裙子来看。

有一次，她念到宝玉失踪，贾政泊舟在客地，当时，天下着茫茫大雪，贾政正写家书，想到宝玉，突然见到岸边雪地上一个披猩猩大红氅、光着头、赤着脚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贾政连忙站起身来要回礼，再一看，那人双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

这不正是宝玉吗，这时候突然上来了一僧一道，挟著宝玉高歌而去——“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读到这一段，三毛抬起来来发愣，呆在当场，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那时的心情特别复杂，想要流泪又充满唏嘘，后来她说，这原来就是感动。

人在读书，是在读自己的人生，也是在看大千世界的人性。几乎就是在那一刻，三毛被阅读感动，也深刻体味到文学的美，此后的一生，三毛都是追求着这种美四处流浪的。每次跟人讲三毛的这个故事，都有人表示怀疑，她当时才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就能体会到这么丰富的人生。

这是不读书人的困惑，人生的丰简，岂能简单由年岁揣测，善读书的人，一辈子能过出别人几生几世的长度。书真的有这种魔力，带人到另一个世界。

学校的快乐时光结束了

小学六年级那年，生活那么紧张，三毛还是继续偷着看书，竟然也偷看完了整整一大部《射雕英雄传》。这没有影响她考到好的初中，但她无所忌惮地读书的好日子，马上就到头了。

进了中学，要坐公交车进城上学，四周的同学是完全陌生的脸孔，一切都不再像小学一般亲切熟悉。新环境的惊愕，让三毛准备努力做乖孩子，不给旁人比下来。

在一个浸在故事里长大的孩子眼中，中学的课程应该也满是故事，美术、音乐、英文、历史、国文、博物……在这些科目的后面，应该蕴藏了多少美丽的故事。数学，也不该是死板的东西，因为它要求一步一步的去推想、去演算，这和侦探小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可是，世界没有一直那么如意，数学老师看三毛的眼神里有凶光，好似武狭小说中射来的飞镖一样。学校的日子好像没那么好过，她也只是中等学生，不留级也不出色。

假期来临，三毛像从水底冒出头来。太阳天很好，她帮父母晒旧衣服，无意中发现宝藏——一套又一套的中国通俗小说。这是父母几乎要忘记的书箱。泛黄的、优美细腻的纸，用白棉线装订著，每本书前几页有毛笔画出的书中人物，封面正左方窄窄长长的一条白纸红框，写着这样端正秀美的毛笔字——《水浒传》《儒林外史》《今古奇观》……

这样的书，任谁来看，都会感受到书的形式之美，它们都是艺术品。

这是三毛少年读书历史中，最后一个幸福又纠结的假期，她发现了一大箱旧小说，而她又得腾出时间去读才从租书店里花了所有零用钱才租下来的俄罗斯小说，《复活》《罪与罚》《死灵魂》《战争与和平 》《卡拉马佐夫兄弟》《狂人日记》《安娜卡列尼拉》……这些都是限时要归还的。

她是一个12岁的中国小孩，心里想，这么大年纪了竟然还没有看过《水浒传》，这让她羞愧交加。

父亲不管她读书，只是怕自己的爱女不要读书读瞎了。

暑假过去了，书还没读完，初二开始，三毛终于忍不住了，重新开始找各种机会挤时间读书。连上学放学时挤在公共汽车，都会抱住司机身后那根杠子，看被国文老师骂为“闲书”的东西。

她在书架上找到了《孽海花》《六祖坛经》《阅微草堂笔记》《人间词话》，也看租来的芥川龙之介。有书就看，生吞活剥，快乐得一塌糊涂。

但月考下来，有四门不及格。

父母严重警告，再不收心，要留级了。看闲书不能当饭吃，自己将来要干什么，也该想想了。让三毛想自己的未来，想来想去，还是读书最好玩。

好歹三毛是个乖乖女，不敢让父母失望，勉强收了心，跟每一位老师合作，凡书都背，凡课都听，连数学习题，都一道一道死背下来。结果，数学连着考了几次满分。

数学老师不愿意相信，不及格的孩子怎么突然满分了，怀疑她作弊。

逃学为读书

老师当着全班的小孩问她有没有作弊，这让敏感的三毛难堪，你虽然是老师，也不可以侮辱学生。老师单独给三毛出了一张卷子，里面有她没听过的方程式。三毛当场吃了鸭蛋。

数学老师得寸进尺，拿着蘸了墨汁的毛笔，叫三毛立正，笑吟吟又恶毒无比地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两个大鸭蛋。”墨汁太多了，流下来，顺著三毛紧紧抿住的嘴唇，渗到嘴巴里去。

从这一天开始，三毛在学校的生活结束了。她照常上了几天课，但是有一天，她望着学校的墙，问自己：你到底是在干什么？你为什么没有勇气去追求自己喜爱的东西？你在这儿到底是在忍耐什么？人已走到校门口，看一下校门，心里叹气∶“这个地方，不是我的，走吧！”

这一天开始，三毛背着书包，去了六张犁公墓，开始逃学的生活。她把不愉快的学校生涯，埋在了公墓区。

每天按时出门，逃学去坟场看书。在那里，下起雨来很麻烦，但有一个好处就是安静，可以用心看书。家里人不知道三毛不去上学了，还每天给她饭钱，她存起来，去旧书买了自己的第一本书——《人间的条件》。

就这样，旷课两三天，便去学校坐一天，让老师看见她，然后再失踪三五天。

在安静的公墓区，三毛的读书速度越来越快，领悟力也强了，兴趣更广泛。她读了《九国革命史》《一千零一个为什么》，还有一本《伊凡·傅罗姆》。用逃学释放的时光，读自己真正爱念的东西，真是生命最大的享受。

很多年以后，三毛在看自己书架上逐渐加多的书籍时，会重新想到逃学读书的生活，爱书成了一生的爱好，多少年的书本，化作后来对生活的顿悟和宁静。她说：“我的心里，有声音会时不时对我说：这就是了，这就是一切。”